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9章

關燈
第49章

說實話, 李清月在應下薛仁貴的這句話時,其實還並沒有希望自己能夠有朝一日上戰場去。

她在穿越之前學習的理工科知識,也並不足以讓她一舉跳躍到這個領域。

更不用說, 以現代人從未見血的經歷,她固然對於大唐開疆拓土的邊地戰事存有興趣,卻也不可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實際參與。

不錯, 她正在跟著阿史那卓雲習武,可這種習武在功能本質上更趨向於讓她體魄強健, 到了真遇上了什麽事情的情況下,也能有臨機應變的資本, 卻不是以將領的身份出現。

就像她在勸說李素筠和她一起習武的時候, 所用的理由也是田獵而不是征戰沙場。

還有……

比起遠赴邊地作戰,起碼以她現在的身份和年紀,最合適的發展路線還是在向劉仁軌請教夠了學問之後, 嘗試著在政治事務中累積足夠的參與度,成為母親的助力。

最好是能在改善民生的舉措之上做出些貢獻。

她也完全可以想一想, 在她所知道的知識之中,有哪些手段能夠讓大唐的畝產增加, 讓百姓多吃上幾口飯,又有哪種發明能在此時達成,造成足夠有震懾力的效果,成為她和母親兩人的政治資本。

就算她的知識儲備不夠多,那也無疑是一條安全且穩固的路徑。

但不管怎麽說, 薛仁貴這句話, 因其暫時忽略掉了她的性別年齡和身份, 聽起來像是一句格外有分量的祝福。

一份希望她平步青雲的祝福。

他所說的“機會”到底是軍事上的還是政壇上的,也並沒有那麽重要。

只是當她目送著薛仁貴以及那些隨行親衛一並策馬遠去的時候, 她又忽然有幾分恍惚。

在她的視線之中,洛陽東郊道旁的槐樹將日光切割成了碎片,投在黃沙飛揚的官道之上。在這整片的綠蔭之中,唯獨顏色鮮明的,正是薛仁貴那匹禦賜寶馬後頭的一道鮮紅飄帶。

他用作武器的畫戟與勁弓都還放在隨行的車駕之上,隨身佩戴的寶劍卻立在那道飄帶旁,劍柄上閃著鐵器的寒光,恰恰和飄帶的顏色相互映襯。

以至於當這一行數人的身影都已模糊成了黃沙之中剪影的時候,這一點鮮紅便在李清月的眸光中閃動了一剎。

好像很難形容這一刻的感覺。

她也忽然想到,永徽五年她剛聽到薛仁貴名字的時候,她最先回憶起來的其實是那句傳唱的民謠。

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

李清月無聲地吐了一口氣。

她不免去想,既然有幸來到唐初這個時代,為何連母親都敢在想通了科舉弊病之後,去嘗試著爭取更多的話語權,甚至會在她所知道的那個未來裏,走向此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走過的路,而她明明帶著後世的眼界和知識,卻不能再敢想敢拼一點呢?

比如說——

真的像是薛仁貴所說的那樣,參與到大唐對境外各國的作戰之中。

“公主在想些什麽?”阿史那卓雲發覺在明明已經看不見薛仁貴身影後,李清月還站在原地楞神,好像在思考著什麽。

反正她不會覺得這個舉動是安定公主對於薛仁貴依依惜別。

就算小孩子真明白分別是什麽意思,也不會在這等並沒多大交情的兩人之間。

李清月這才回過神來,收起了臉上那些過於深沈的想法。

她總不能說,她又因方才的那個志向,進而琢磨起了兩件事。

其一便是,她至今為止還沒有領到的封地,是不是也遵循同類遞減規則。那麽很有可能,她拿到一戶的封地算了一個數值後,額外的二百多戶封地,也僅僅是個添頭而已。

若真是如此的話,就算她憑借著母親的支持,拿到了歷史上太平公主所擁有的三千戶實封,對於增長壽命也僅僅是杯水車薪。

或許比起內部領封,對外擴張才能算是完全不同的門類。

其二就是,她也忽然意識到,若說對於歷史上的武周還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和母親政見一致的將領實在是太少了,其中卓有才華的,更要再減去一半。

就算這依然是一個文官也能打出非同凡響戰役的時代,將領相比於李唐打天下的時候依然是斷層的少。

如果她也能……

她也能去做個允文允武、能征善戰之人,為李唐,或者說是為後面的武周開疆拓土,會不會對她,乃至於對這個時代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呢?

畢竟,她既有先決的優勢,又能有一段足夠長的累積階段。

還有著對絕大多數將領來說不可能擁有的師資力量和團隊配置。

她竟越想越覺得其中可行了。

當然,這些話不能和她的下屬攤牌來說,只會是她自己的內心剖析。

李清月一邊收回了神思一邊登上了來時的馬車,而後朝著阿史那卓雲回道:“我只是在想薛將軍方才說出的那句話。”

阿史那卓雲:“……”

她目睹著小公主連爬上馬車都看起來有點費力的樣子,不由思索自己應不應該開口,遏制住一下她這種可怕的想法。

就算她能憑借著孩童任性做派和本身的機智,完成水陸法會的舉辦,也並不代表著她能上戰場啊!

薛仁貴這家夥是說完那話就跑了,也不考慮考慮她們這些要擔負起責任的人。

然而她又忽聽小公主朝著她問道:“你難道沒有過上戰場的想法嗎?”

阿史那卓雲張了張口,楞是沒能在第一時間就給出一個回答來。

是啊,她就沒有想過嗎?

肯定是有的。

但在父親投降於李唐,為大唐四處征戰開始,她們這些被留在長安的家人,已日積月累地為漢人習慣所影響,就連她這個喜好習武的人,在左右街坊看來都像個完全的異類。

正規編制的軍隊之中,也絕不可能給她一個領兵作戰的機會。

不,應該說,除非邊地面臨入侵,臨時需要她這樣的人去守城,就算是女兵的身份都不可能滿足。

給公主擔任護衛,擔負起保衛和教學的工作,其實原本就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此刻面對著小公主炯然的目光,阿史那卓雲本想掩飾過去的“沒有”兩個字,最終還是吞了回去。

“想想又不犯法。”李清月嘀嘀咕咕,“我跟你說,要不是唐休璟那家夥不想只是在邊地當個戶曹,你但凡給他個什麽營州刺史、安西都護使之類的官職,他絕對想當。”

外頭負責駕車的唐璿:“……”

這話說得可真是有夠直白和不給面子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公主說的並沒有錯。

這領兵作戰一事,本就是每一個大唐人的夢想。

所以他沒做出任何一點反駁,本就代表著某種態度了。

他自己知道這回事,在車中的李清月和阿史那卓雲肯定也知道。

“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想過上戰場領兵作戰呢?”李清月認真地朝著卓雲再度問道。

而卓雲這一次給出了答案,“確實想。”

她並不想只作為輔國大將軍之女的身份活著,而更想以阿史那卓雲的名字,在後世的史書之上單獨留存下來一個名字。

明明這個夢想聽起來還遙遠得像是在做夢,可當她的身影被倒映在小公主的那雙眼睛裏時,她卻覺得,這好像真是一個在被正兒八經討論的問題。

李清月隨即攤了攤手,“你看,所以我們想的東西明明是一樣的。”

就是有點可惜,她的想法固然已有了改變,她的年齡卻在告訴她——

想的不要太美了,還是先洗洗睡吧。

不過,這大概並不妨礙她在給自己確立了新的目標後,先給自己再做些準備。

至於這些準備在往後能不能真被啟用,那是另外的問題。

還有便是,昨夜阿娘便說要在今日找機會將重啟洛陽為東都的建議告知阿耶,以她方才去找阿娘的情形看,這句建議應該是已經被說出去了。

那她,應該再去打一場配合才對。

“對了,”她朝著車外吩咐了一聲,“一會兒先不急著回寢宮,我還要再去找阿耶一趟。”

卓雲猶豫得很,還是小聲問道:“您不會真的打算向陛下請求去邊境歷練吧?”

這聽起來還真像是她們這位小公主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可也屬實不像話了一點。

要真是如此的話,她姑且先不管自己能不能也跟著得到那個作戰機會了,為了防止被陛下遷怒,或許還是早日辭職保命得好。

公主畫的餅固然很好看,但也得有命去吃才行。

“你在想什麽東西!”李清月無語,“我只是要向阿耶轉達一下我的祝福。”

對,祝福。

李治也確實沒想到,他這個早慧的女兒居然會跑去給薛仁貴送行,在送完了人後還興致勃勃地跑到了他這兒來。

他正思忖著媚娘向他提出的那個建議,就被女兒這麽一出突襲給打岔了。

但難得瞧見阿菟對他表現出更為親近的樣子,李治便先將方才的種種想法都先擱置在了一邊,隨口問道:“怎麽想到去給薛將軍送行的?”

“阿耶你不懂,”李清月在得了李治的準允坐下後回道,“我遇見的將領呢,要麽就是像英國公(李勣)和鄂國公(尉遲敬德)這樣已經功成名就,甚至不問世事的,要麽就是像阿史那道真這種阿耶看好、卻還沒有實戰機會的。至於那早就被阿耶派遣去西域打仗的蘇將軍、程將軍,我更是一個都沒見著。那我可得多看薛將軍幾眼啦。”

李治訝異,“這其中有什麽必然的因果關系嗎?”

“怎麽沒有?”李清月洋洋得意,“這樣一來,以後我就可以跟人說,我曾經見過一位還處在名聲寒微之時的將軍,後來他出征高麗功成名就,成為我大唐的一方名將。而且在他出征之前,我還曾經去給他送行過。”

她目光發亮地暢想完畢後,轉頭朝著李治看來,“阿耶你說,這是不是聽起來就很有慧眼識英雄的成就感?”

李治好懸沒繃住自己的神情。

他以手托腮,擋住了嘴角的一縷笑容,問道:“你就這麽篤定,薛將軍能得勝?”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他不能得勝,阿耶你選他幹嘛?”

“我看過地圖的,從洛陽往邊境去,就算是他和隨行親衛都是快馬趕路,也得在路上耽擱十幾二十天的時間。您總不會是覺得他看守玄武門有所懈怠,才讓他去北方清醒腦子。”

李治真是服了女兒的各種奇怪形容了。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說,或許女兒有些時候對他和對媚娘的差別待遇讓人有點郁悶,然而真到了這等大事之上,她完全站定在他的立場上說話,卻真令人心中舒坦。

也讓人下意識地去忽略掉她的一些偏心行為,反倒覺出了其中和其他子女不同的鮮活。

李治頷首,“行吧,那就當是你說的這麽回事。”

他想想也覺得,東北方向對陣高麗的戰事,既有久經沙場且長期坐鎮在那裏的老將,又有早年間揚名在此的新血液,更有高麗士卒心中對於“大唐”二字的陰影,這場戰事雖沒分去中央過多的關註,也確實不可能輸。

倘若薛仁貴這十多年間的成長,能讓他在戰場上重現兇悍戰將之風,還真能如阿菟所說,抓住了這個機會聲名鵲起。

是挺符合這個慧眼識英雄說法的。

到了那個時候,最應當被稱為“慧眼”的,大概不是前去送行的阿菟,而是他這位做出委任的明主。

他想到這裏,竟也覺得很是快意,又忽然瞧見女兒又往前湊了湊,神秘兮兮地問道:“阿耶,那我問你個問題,你能不能悄悄告訴我實話。”

李治:“……那得看你問的是什麽問題。”

李清月依然保持著低聲說話的狀態,仿佛在和父親討論什麽不能為外人獲知的問題,“我今天在送薛將軍起行的時候才忽然想到的這個問題。阿耶覺得,您麾下的各方將領之中,誰最配那個金甲告捷之事啊?”

李治眉頭一蹙,“金甲?”

哪個金甲?

李清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您當我是小孩子是不是!我在送薛將軍出行之前,為了防止祝詞說錯,還專門向老師請教了一番將士所用的盔甲。”

“按照武庫記載,首屈一指的自然是明光甲,但老師說,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更為榮耀的甲胄,就是金甲。早年間英國公隨同太宗征戰,擊敗王世充後,隨同太宗一並身著金甲,乘坐戎輅,告捷於太廟,好生風光!”

“這場面可不就是武將的頂級待遇啦!既然太宗朝有這樣的嘉話,阿耶自然也應該得有。”

她拽了拽李治的衣袖,“您覺得,誰最有希望達成這個目標?”

李治遲疑了一瞬,總覺得女兒的表情太過危險,“然後你想幹什麽壞事?”

李清月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我只是想去結交一番而已,怎麽能叫做壞事。”

“您想呀,我聽說英國公從不跟您作對,可見他能得這樣的待遇,是因為他既有本事又有忠誠,那若有個英國公第二,我跟著他學習學習,沒有壞處的。”

李治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行,你是真能把這種結交攀附的事情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可想到李清月話中暗藏的意思,他又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女兒說出什麽拒絕的話來。

金甲告捷太廟……在阿菟將其明明白白說出的那一刻,李治也陡然想起了與之相關的一系列事情。

這樣的帝王形象,他也想要啊。

可惜他的身體條件註定了他不能舉兵親征,只能將其寄托在他的將領們身上。

奈何能不能打出一場耀眼到足以敬告太廟的戰績,他卻一點都沒有把握。

反倒是他的女兒,用一個孩子的口吻篤定於此,令人難免心生動容。

另一面,想到英國公李勣對他的種種支持,李治也同樣很有幾分驕傲。

李勣此人,是真對得起李唐為其賜予的“李”這個姓氏。

唉,若是當他提出有利於政局的詔令之時,人人都能像英國公一樣知情識趣,那就好了。

也不知道下一個能有這等待遇的會是誰。

望著女兒還在等待答案的目光,李治笑道:“你阿耶我才登基幾年呢,誰知道往後還有沒有更為出類拔萃的將領被挖掘出來,怎麽能現在就給你一個答案。”

李清月歪了歪腦袋,“阿耶您要這樣說的話,我就當未來這個位置是留給我的了。”

“……”李治都要聽呆住了,“你是真敢想啊?”

他都還沒來得及揪住這小兔崽子問問,她這是哪裏來的離譜想法,就見李清月拔腿就跑,根本沒給李治一點反應的時間。

只看到那個跑出殿門的身影又將腦袋給探了回來,朗聲說到:“阿耶你看,你這被驚了一跳之後,臉色好看多啦。”

她伸出手揮了揮,像是在跟還坐在案後的李治告別,這才徹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因這一連串的動作和話語,李治楞神了一瞬,忽然長嘆了一口氣。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自言自語:“有這麽明顯嗎?”

在阿菟到訪之前,他確實在為一些事情犯愁。

畢竟,別看媚娘提出的擡高洛陽地位有著一條條的好處,但真要將這條建議提出在眾臣面前,絕不可能一帆風順。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此話一出,會有何種疾風驟雨襲來。

削去大樹的枝條,和挖掉大樹的樹根,完全不可相提並論啊。

他看似已在這兩年間處處勝券在握,卻依然因永徽年間為人掣肘的經歷,對於一些人和一些事有著本能的畏懼。

這種蟄伏在心中的情緒,竟然因為他未曾對阿菟設防,而表現得這樣明顯了嗎?

不!他若要實現如同阿耶一般的金甲告捷,他就絕不能有這樣的短處!

這出洛陽東都的建議,或許也恰恰是一個試探的招數!

他本就距離徹底投向這個想法只差了一步,現在已再沒有了猶豫。

------

在第二日的政事堂議事之中,李治就將這個想法給拋了出來,也明晃晃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場。

也真是一點也沒超出他的預料,在他朝著眾位宰輔高官問詢的下一刻,長孫無忌便憤而離席,一通疾言厲色的控訴出了口:

“陛下若只是要啟用什麽人、罷黜什麽人,臣無有意見。可陛下若要棄李唐根基於不顧,臣便是親往昭陵一哭,也要勸諫陛下打消這個主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